傍晚,我和儿子从大院往外走时,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啧啧,这孩子长恁大了!”知道是在说我家儿子,我却没回头看那几个坐在院门口的大妈。但我知道,她们都是院里的“老人儿”。
居城鳞次栉比的楼,参差,高耸。三四十年前,不是这样的。就在这大院里,是五排平房和一栋两层的楼。那时候,每排平房前面,还有个有门框但没门扇的小院,没卫生间,没水管。不过,公共设施前,差不多都是快乐场所。别的不说,就说水管。那时的水管,多是高低两个龙头和池子。工作时间之余,总有阿姨、大姐坐着小板凳,边在搪瓷盆里洗衣裳,边聊些有趣的话题。现在想来,那些有趣的事儿,不过是鸡毛蒜皮,但当时,却常被演绎得有滋有味,笑声一片。
“饭场”不比农村的场院,夏的季节,几乎家家都在外面摆开桌子,晚餐一家老小围着,炒一大盆青菜,切一大块咸菜,一笼屉黑白间杂的馍,一大锅可以当镜子使的米、面汤,吃饱了人,剩下饭底儿或刷出的泔水,又让几乎家家都养有的鸡有了快乐享受,咯咯嗒嗒。直到有一天,它不下蛋了,主人也馋了,在一个周日,男主人会边磨菜刀边对烧水的女人说:“水甭烧太热。”
孩子们没太多作业,虽也常会为一加一到底等于几这样的问题被大人臭骂或暴打,但很少有哪家的灯会到十二点还亮着,尽管那时的“物业”还没户户安电表的科学收费意识,但谁家有台不带彩的电视,到了十二点,仅有的仨俩台也全是“雪花儿”。收音机有些台倒是24小时不停叽咛的,可这不是小孩子家的享受,略大些且喜欢歪戴着帽子的孩子虽喜欢躲在被窝里仔细地调频找邓丽君的声音,然后在白天哼哼“你问我爱你有多深”的调,但立马会有正义和气愤的声音斥责:“老反!流氓!信不信我告公安局?”直到有一年,大街上四处都有“小城故事多”时,行走在身边的男女,不再喜欢穿绿衣服了,裤子还是喇叭筒的。而且,许多开裆裤也“喇叭筒”。
时间过得挺快,当年穿开裆裤的孩子,现在都是胡子拉茬或用脂粉掩盖着额上的“王”字盼着抱孙子年纪的人了。当年,因为共同住着单位的房,扒扒盖盖,今天,仍有许多人住在原来大院里。这些人,用居城方言说,叫“老人儿”,其含义,不是说谁谁没牙倒瞌到拄着拐都颤悠,而是说,我们同居一城多年,且是熟人儿。
同居一城,且是“老人儿”,相见,点头、微笑;偶尔,还会异口同声互问句:“吃了?”“吃了!”然后,各忙各的事儿。旧年,我们不是这样的,夏蝉夜鸣时,男人会穿着大裤衩,拿着大蒲扇,趿着拖鞋,甚至光着膀子下意识搓着灰腻晃荡。路灯下,有蛐蛐在蹦,还有人打纸牌。好像年轻人也不甚懂去河边谈恋爱的,因为我恋爱那会儿,小河边的黑影里,每到夜十点就会有戴红袖箍的人拿手电乱照,还喊“走了!走了!”不走会怎样呢?好像,每夏传说最多的就是有不少“耍流氓”的嫌疑人被扭去作笔录、写检查,而且穿得不周正的,还容易被“叫单位来领人”。现在,小河边半夜有人“啊啊”吊嗓,顶多也就是临河的居楼上伴着声暴躁国骂甩下只分量十足的花盆来,“嚎嚎,砸死你!”
居城改变了生活,不变的是“老人儿”。“吃了么”的问候依然亲切,却缺失旧年各自搬着小板凳围坐一起瞎喷的乐趣。偶有移居外地的人想起了“老人儿”,打了电话,问声“那谁谁还好吧?你有他电话没,我想他呀!”“噢,你说他啊,这货去年就死了呀!”“咦,太可惜了呀!早年就他身体好呢!”“可不是嘛!谁会想到这货说没就没了呢!”
这样的对白固然让人惋惜,但世事无常,无奈的事儿总要让每个人都品受。好在,更多的“老人儿”是在不经意间打量“老人儿”的,平淡着自然,不是羡慕,更不是嫉妒,他们会在看“老人儿”领着儿女走过时,这么说一句:“瞧,他孩子都长恁大了!”这一句,不是什么心情,或根本就是脱口而出;也不是对自己旧时光的追记,只是平淡生活的平淡一句,但细细品品,不是“老人儿”,谁操你这份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