缴 公 粮
―― 谨以此文献给我长眠地下的母亲
太阳距离西山山头还有两竿来高的时候,我们的粮车终于第三次慢慢的挪移到了粮管所门前。母亲跟在车后,紧张得嘴唇发抖,满脸淌汗,控制不住的说出声来:
老天爷啊,可千万别像上午那样再验不上啊!
*你妈的,――我说老子今儿办事这么不顺,原来是后面跟了你这个乌鸦嘴妨主精啊!
父亲的怒火终于全面爆发了。他狠狠的一脚踢在母亲腿上,又抓过煞车的半截绳头,抡圆胳臂,“啪啪”的抽打着母亲的脸。母亲脸上,当即就出现了一道一道的血痕。母亲疼得嘶嘶的吸气,却既不敢躲闪,又不敢出声。周围缴公粮的农民目光冰冷的望着父亲,然而没有一个人肯上来拉架。父亲打完母亲,想想觉得还是不够解气,又咬牙切齿的骂道:
*你妈的,这次要是再验不上,――老子回去非剥了你的皮不可!
张明悛第三次面无表情的走向我们的粮车,第三次面无表情的把铁钎“嗤”的一声插进我们的粮袋。这次,他既没把麦粒扔进嘴里咀嚼,也没把麦粒倒在掌心吹上一口,而是扭过头去,眼睛久久的望着熙熙攘攘的车队后方,仿佛在做着什么决断似的。
麻利点嘛,天都快要黑了呀!……
在我们的粮车后面,裸着酱赤脊背的缴公粮的农民们七嘴八舌的噪叫起来。张明悛把麦粒倒在车上,然后拍拍双手,夹起铁钎,朝向下一辆粮车走去。
爷,我的爷呀,你这次可千万把我们的麦子验上啊!
母亲脸色煞白,控制不住的哭喊一声,紧接着两腿一软,便跪倒在了张明悛面前。张明悛惊讶的停住脚步,眼睛望着母亲。
你刚才叫我什么?――你再叫一遍!
爷,我叫你爷,――咱们联过亲的,按辈分,我得问你叫爷。爷,我求你啦,我们的麦子晒也晒了,簸也簸了;要是再验不上,我可就没法活啦!……
张明悛点了点头,扭头望着父亲:
你女人倒是比你强……
说完,张明悛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满足的微笑。他左手握着铁钎,在右手的掌心里拍了几拍,沉吟着说道:
你们的麦子呢,不能算作一级,但也不能算作四级,……就按三级,赶快过秤进仓去吧!
父亲、母亲和我几乎不敢相信我们的耳朵,疑惑的望了张明悛半天,终于明白我们家的麦子通过验收,就要进入粮仓了。我们淌着欢欣的泪水,抖抖索索的伸出手去,接过书记员开出的单据;我们淌着欢欣的泪水,合力驾起满载的粮车,快步朝向粮管所院内的巨型磅秤跑去。
在一座座蘑菇形状的大门敞开的粮仓跟前,父亲停住了脚步:粮仓迎门是一面壁立的围墙,缴公粮的农民必须肩扛粮袋,小心翼翼的攀着一座由地面搭上围墙的倾斜的木梯,走到围墙的横面上边,才能把麦子倒入围墙里面的粮堆。现在,父亲犹疑的望望车上的粮袋,又犹疑的望望壁立的围墙,――每口粮袋里面装着的麦子都不下二百来斤,木梯和地面的夹角又很大,倘若没有一个得力的劳力帮扶,父亲是决然不能独自把这些粮袋扛上围墙,再把麦子倒进粮仓里面的。
这时候,又是母亲央求着一位熟人走了过来,帮助父亲把粮袋扛在肩上。父亲颤颤悠悠的攀上木梯,又小心翼翼的走到围墙的横面上边,解开麻袋的口,把麦子倒进里面大堆的粮食侧旁。我站在高高的围墙下面,抬头仰望着父亲。我看到肩扛粮袋攀上木梯的时候,父亲小腿暴凸的青筋蚯蚓一般迸迸直跳,父亲脊背的汗水蜿蜒流下,“噗噗”的滴落在围墙根处的地上。
父亲把最后一袋麦子倒进粮仓走下木梯的时候,突然两腿一软,身体便顺着梯面滑了下来。母亲和我赶紧上前扶住父亲。父亲坐在木梯底部,半天没有说话,最后,终于慢慢的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