缴公粮(八)

2011-02-09 10:42:54 作者:张书勇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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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谨以此文献给我长眠地下的母亲

  

这天夜里,我和父亲就躺在粮车下面,一来耽心车上的麦子被偷,二来不愿让后来者趁黑加塞。我们躺在车厢底下的一张破塑料薄膜上,身下坑坑洼洼的路面硌得腰背生疼,身上空空的什么也没有盖。前半夜的时候,蚊子成团成团的在头顶嗡嗡打锣,把人叮咬得满心胡躁,感觉身上哪个部位痒得钻心了,伸手“啪”的一拍,手心里立刻黏糊糊的一片。不管蚊子怎样叮咬,疲劳和瞌睡还是渐渐袭来,――终于昏昏的睡去了。

后半夜的时候,露水下来了。尽管是夏天,然而气温还是极低,人便冻得簌簌发抖,牙齿也在格格嗒嗒的打颤;伸手一摸,腿脚额头早被露水打得净湿,又附着着一层尘灰,弄得满身黏腻。透过车轮的辐条,可以望得见天空高处几颗寥落的寒星。长长的粮车队伍里,有人在抽着旱烟,整夜整夜叽叽咕咕的说话。尽管冷,浑身却还是累得散架一般,只想躺在地上,只想天空能够亮得晚些,太阳能够出得迟些,这样便可以不必起得那么早了。

朦朦胧胧中,车队的后部突然传来一阵打骂哭叫的声音,惊得父亲和我一个骨碌翻身爬起,站在车旁四下张望。原来是吴岗村的吴红党正在追打女人:由于夜里睡得太死,他家粮车上的一袋麦子被人悄悄的偷走了。吴红党把全部怨气发泄在了女人身上,竟抄起一根手腕来粗的木棒,抡圆了砸向女人的脑袋。女人伸手遮挡,木棒砸在女人的小臂上,“咔嚓”一声,女人的小臂当即骨折……

终于,太阳升起来了,驱散了夜幕下的种种故事。粮管所门前,再次牛欢马叫的喧闹起来。我在父亲的诅咒踢打下,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后面的粮车潮水一般向前拥挤而来,赶紧翻身爬起,跑到粮管所院内的轧水井上抹了把脸,然后便回来死死守着我们的粮车,坚决不让任何一个后来者加塞。

张明悛吃过早饭,手提铁钎,带领书记员雄赳赳气昂昂的走出了粮管所的大门,走近了我们的粮车。父亲赶紧弯腰小跑着迎到张明悛面前,从怀里摸出了一包昨天夜里就已备好的纸烟;然而张明悛看也不看,就把铁钎“嗤”的一声插进了我家的粮袋。父亲和我顿时紧张得大气不敢长出一口,只把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张明悛的脸色。张明悛从铁钎里倒出几粒麦子,扔进嘴里嚼了几嚼,便冷冷的开了口:

太湿!

父亲满脸煞白的跟在张明悛身后:

哎,你看看,你再看看……

然而,张明悛理也不理,只管带着书记员走向了下一辆粮车。父亲僵站在那里,脸色由白变红,又由红转黑,最后只有驾起粮车,退出长长的缴公粮的队伍,沿着乡道北侧折向来时的路。我跟在后面使劲的推着车子,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生怕惹得父亲发火,把全部怒气撒在我的身上。

我们来到蛇营村口的麦场上。父亲让我守着粮车,自己则走向了蛇营村里。我不知道父亲要干什么,却又不敢张口打问,只管独自守着车子。太阳升到头顶,再次射出威力无比的光芒。父亲终于从蛇营村里慢慢的走了出来,怀里抱着一团塑料薄膜。我这才明白父亲原来是去找熟人借塑料薄膜用了。

这时,母亲双手捧着一个裹成团状的毛巾,一路寻寻觅觅的走了过来。我知道毛巾里面包着的肯定是芝麻锅盔,早上便没有补充一点食物的肚子不由得咕咕噜噜的叫了起来。母亲走到父亲和粮车跟前,疑惑而又小心的问道:

他爹,没验上?

*你妈的,你自己不会睁开鳖眼看看,还要来打问老子?……

母亲赶紧把毛巾连同包着的芝麻锅盔塞进我的手里,低声咕哝一句:

借了五老婆家半瓢杂面!……

然后又赶紧转回身去,帮着父亲将塑料薄膜在场上摊开,又帮着父亲把车上的粮袋一袋一袋卸下,把麦子倒在塑料薄膜上暴晒。父亲、母亲和我把麦子全部倒完摊开了,这才坐下身来一面喘气一面嚼吃芝麻锅盔。

父亲手拿一块芝麻锅盔,一边嚼吃一边走到麦场对面的水沟里,对着水沟撒尿。父亲在撒尿的时候,不小心把一块芝麻锅盔掉在地上,滚进了他自己的尿滩里。父亲拾起芝麻锅盔看了看,又放进嘴里继续嚼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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